2014年12月29日 星期一

紅鼻子



  小丑已經結束了半個月的時間,這段時間,我只要一難過起來,就會想到那顆紅鼻子。

  一開始,我是不願意去上課的。雖然說喜歡劇場,理應就要喜歡與人的相處。但坦白說,對於這件事情我真的是不在行到了極點。當然,這也是很後來、慢慢認識自己以後才逐漸發現的。我不喜歡人多的場合、不喜歡一直不停的交談,但這並不是因為我擅長把自己隱身在人後,相反的,我總下意識偷偷關注所有人的一舉一動,卻又無法細心到能捕捉到對方的情緒,常不小心說錯話、硬擠出笑容、努力退去自己的不安全感。因而顯得更不自在。

  跟方尹綸或者家人單獨相處的時候,我確實可以滔滔不絕的拚命講話。講的東西時常無關緊要,甚至脫離日場生活。從一本書,聊到冷氣的溫度,聊到火車奔馳在軌道上的聲音彷彿一張圖畫,聊天氣,聊我剛幻想出來的故事……,但那是因為我一點都不擔心對方不耐煩。即便時時刻刻方尹綸都露出不耐煩的臉色,甚至直接把我嘴摀住逼我趕快睡覺,我還是覺得他把我講得細細碎碎的話都聽進去了,馬上就忘記也沒有關係,因為我通常也記不太久。

  我很喜歡自己一個人,又不喜歡寂寞。跟方尹綸在一起的時候,我像是只有自己一個人,而且不會覺得寂寞。

  但丟入人群中就沒有辦法了。

  後來依然是上過課的方尹輪,逼迫我報名。並且拍胸保證:「拜託,是Vivian老師欸,在英國他一堂課就幾百英鎊了,台灣開這種天價妳還在猶豫。」

  終於,在最後一刻我還是咬牙點頭報名。 

  一開始,我其實是想要分享「小丑」到底是在上什麼課?不過現在我不想講了,上課的內容我遲早會忘掉,而在課堂當下所留下來的東西,我現在就敢說會陪著我一輩子,現在就可以。

  第一次上小丑課,已經是去年十一月的事情。喬媽(Josephine)開的初階小丑班。第一堂課就像有人丟了一個鉤子往你心坎裡拉扯,心裡面的一些東西會如一尾魚一樣掙扎上岸。我不知道對別人來說是什麼感覺,但我確實如一條失去海水保護的魚一樣難受掙扎。

  小丑的本意沒有什麼冠冕堂皇的目標,像是什麼:探索自己內心啦、揭漏更多的自己啦。小丑只是一個紅鼻子的小匠,無比專心地過著他的人生。只是若能夠專心到一定的程度,許多事情都會像日照後的水窪地一樣,水漬逐漸蒸發,露出光禿禿的地表。有時候那個窟窿很深,有時候是淺而寬,有時候是你自己根本忘了那個洞的存在。不管是那一種,清清楚楚看到那個洞的輪廓時,都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。好像過去曾經說的:「我不完美」、「我是個有缺陷的人」這種抽象毫無根據的句子,忽然成了具體可觸碰的事情一樣。

  這就是我第一次的小丑經驗,並沒有什麼回顧人生的練習,甚至在其中幾堂課中笑到流眼淚。卻在自己變成小丑以後,以沒有遮蔽的心情看待世界以後,發現身體裡面的坑坑洞洞。


  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驗,所以第二次上Vivian老師的課時,反而能更率真、直接去面對。因此也玩得更投入。

  這短短幾天與老師的相處,我所學到的有很多都是下課以後看見的事情。

  Vivian老師從不遮掩的情緒。喬媽說,老師幾乎每天早上起床都告訴她,現在心情很Sad

  「為什麼呢?」
  「沒有理由啊。」

  光是這兩句對話幾乎就可以讓我哭出來。


 從來沒有認識一個人,可以如此坦率並且準確的說自己的心情,而且接受。我時時刻刻都情緒都在起伏,常常看著一片大草原就想哭,或者看到雨點打在車窗外的痕跡會想笑。這些情緒來來去去的,總是為它門找藉口。例如草原象徵逐漸走遠的青春、例如雨滴的痕跡彷彿一張微笑的臉。

  這些都是bull shitt,我只是害怕說我就是這樣一個喜怒無常的人。我甚至害怕被這些情緒控制,所以要在理智上先找出一個能夠主宰情緒的藉口。最後把事情搞得一團亂,最常見的下場就是惱羞成怒。沒有人惱我,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,所以乾脆發脾氣。


  我好想早上起床的時候,對著鏡子說:「啊,今天天氣真好,馬的我想哭。」國中的時候有老師教我們,每天都要對著鏡子說:「你是最棒的。」某種念力法則,多多益善,有念有保佑。

  而此時此刻我正式宣告放棄,不,我不是最棒的,可是我有深愛的人以及想做的事情,儘管我不是最棒的。我會在經過某扇櫥窗看見自己的倒影的時候,覺得我今天正到翻過去;也會在有些片刻覺得我有胖又醜活該沒人愛。

 我喜歡Vivian老師並非因為他的課上得棒透了,也不是因為他為人謙虛溫和,事事體貼。有很大一部份的原因,是在他身上,我發現,原來小丑不必戴著紅鼻子,原來小丑不必活在舞台上,原來小丑是生活,而且真的有人這麼活。小丑不再是一個符號或象徵,而是可感可見可互相感應的彼此的靈魂。



  上課的那兩周,Vivian老師常常發出一個「哈」的聲音。中氣十足,雙腳微蹬,短促響亮。「哈」完以後,淺淺一笑,我也學他「哈」,不過總學得不像。他在吃完飯後「哈」一聲、下課後「哈」一聲、沒精神的時候「哈」一聲。老師離開的前一天,我跟方尹綸到喬媽家和老師聊天,聊到好晚,不得不說再見。起身的時候,他又「哈」了一聲。

  「哈。」我模仿他,笑得很開心,壓根兒不知道是什麼意思。
  「哈!」他說。力道加強。
  「哈?」我說。一點都不像。

  道別的隔天,方尹綸送老師去機場,晚上接我下班回家。回到家的時候,他突然也「哈!」了一聲。

  「你幹嘛學老師?」我笑著說。
  「哈!」方尹綸說。
  「……你在幹嘛?」
  「老師說,」他告訴我:「這是難過或者心情不好的時候,提振自己的話。」

  那一刻,諸多個「哈!」在我腦中閃過。終於明白我何以始終學得不像。傷心不能悶在心裡,如一口流動的氣,得把他吐出來。小丑不是不在人前哭,可是他永遠也不會忘記,自己比較喜歡看到別人笑。

  我也「哈!」了一聲,唉,還是學不像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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